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
山海那头有座轮回观，楷楷是这里头的一个小道士。

道士是干什么的呢？
驱魔，除妖，测十方，护天罡，以道成人，再以渡妖。
桃木剑，黄道符，
愿吾成仙，再无嚣嚣人世间。

楷楷是个极有灵气的小道士，人又勤奋老实。
他自被观友方明华带入轮回后，修道习练，读书学礼，除扫杂物，都做得极好。

每日的例行修炼还包括巡山。
轮回周遭是修道佳所，不少精怪古灵沾着光在此修炼。可也有不安分的，楷楷与其他小道士的任务就是将那些心怀恶念、但修为尚浅的小妖封印，或者直接除去。
妖分善恶，轮回走的并非不通情理的古守之道。
辨好坏的方式简单，直接看对方散出来的气。由浅至深，由明至暗。偶尔也能遇着灵兽，被颇有修为的观士收为其用。
不是所有道士都轻易分清。
楷楷入观数年，身边伙伴来来去去，多只他一人守着青山。
有些孤单，又实在不知何为孤单。

后来，他遇到了一头小狮子。
——说是小狮子，其实身上脏兮杂乱，混着血迹，带着妖气，又透着浑浊的黑，倒也一时间分不出什么来。
楷楷犹豫一会儿，从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贴道符……
就听小狮子叫嚷起来：干嘛干嘛！你这小道士想怎样！哎你快把你的那什么、符收起来，有你这样的吗有吗有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想动手啊！我才不是妖怪，不对、呃我可能是妖怪啊但我才不是什么坏妖怪！我刚刚和一个坏蛋殊死搏斗呢你知道吗它身上可黑可黑了——妖气如此浑浊一看就是坏家伙——我这身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是他害的呢，这气也不是我的是它的……可恶你别靠近过来！说了我不是坏的你怎么着还想收了我啊？滚蛋你这道士行不行啊分不分得好歹了啊，你学道多少年啊你和我说说你这眼力劲也太差劲了！！！……
……楷楷心想这妖怪怎么这么能说啊，我还是收了他比较好吧。

当然没收。
楷楷靠近的时候小狮子直往身后的灌木丛躲——偏偏身上都是伤，后退的时候身上又不小心刮着，疼得小狮子到抽口气，身子都抖得厉害，嘴上却不服输——楷楷岁数也小，二六年纪，孩子心性，看着眼前逞能的小妖怪，心就软了。
“……不收你。”
他蹲下身子，与小狮子平视。
“想、想帮你。”
他收起来符，小心地伸出了手。

小狮子看着他……
他看着小狮子……
小狮子怀疑地打量着他……
他认真地看着小狮子……
总之，最后。
小道士，成功地拐回了一只小狮子。

楷楷是偷偷摸摸把小狮子带回去的。
可这事，哪瞒得下来？
傍晚方明华敲开了小道士的房门，干咳两声：别藏了，床底有条小尾巴漏出来着呢……
后来就和一人一狮干瞪眼了半天。
方明华心想我这哪是捡回来一个小师弟，我这是养了一个小儿子吧，养着养着儿子长大了，居然还敢瞒着长辈偷偷往家里带媳妇了……
对，可不就是这种心酸的感觉。
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师弟。
方明华语重心长——
这小狮子伤得极重，光靠你目前的修为是不能完全治好它的…
楷楷转头，看着小声哼哼着什么哎呀你这道士不错啊和那些死板的老头子就是不一样哎看来你这观不错啊我申请晚饭再加俩馒头成不成啊的小狮子。
……嗯。
他默认地。
那就变得更强。
他点点头。
保护他的小狮子。

在轮回观——或者说每间道观不都一样——有个很现实的问题：
观里没有肉食，清汤寡味，白菜馒头。
小狮子嗷嗷喊饿，说你是骗子！你说帮我！又不能给我吃好的！这样我伤怎么好起来！
楷楷慌张，抱着小狮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是真的想对小狮子好。
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知道为什么。
是多年来总自己一个人在作怪，还是小狮子这么鲜活明亮的个性像阳光钉进他骨子里，又或者是单纯的自己着了妖法了鬼迷心窍……谁知道呢。
“……对不起。”
他难过地对小狮子说。
“我……想要对你好。”
他磕磕绊绊地。
“真、真的。”

小狮子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好久，翻过身去，小声地不知道和谁说：啊你这家伙，怎么那么笨，笨死了，你连我背景啊过去啊、甚、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吧你就想对我好——天底下哪有你那么蠢的道士啊？你们这观是不是苛扣小孩呢都不教你们事理的啊？——你简直是我见过的最笨的道士，哎不是我说，你要不是遇见的是我这么好的主，没准你就被哪个妖怪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吧……

那天晚上小狮子絮絮叨叨和小道士说了好多。
比如他不记得自己的前尘往事。
比如他一醒来就发现自己也没爹没娘，无牵无挂，就那样过。
比如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妖怪。
比如他其实维持着幼年形态很久啦，可怎么总也长不大啊急死狮子了……
比如他也想修道。
比如他……
比如他别的什么都没明白。
却偏偏记得自己叫黄少天。

可比如他终究是要走的这点。
却怎么也没和小道士说出口。

草木一寸寸长，日子一天天过。
满山的花开，遍地的花落。
小狮子伤养得格外地久，竟有一年多的光景。一年多里，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可再深厚的感情，敌不过一句他要走。
“再见了再见了！啊可算能离开了这破地方，一点油水都没有憋死我啦一年多连个荤都开不了简直过不下去！好啦周泽楷，我要走啦……嗯，呃，那个，有缘再见啊！”
“……好。”
小道士一如既往地少言，站在观口，安静地注视着离去的小狮子的背影。

他的小狮子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难过。
他依旧像往常一样，修道习练，读书学礼，除尘扫物。
不知道什么叫孤单，却又实实在在觉得孤单。

直到小狮子回来。
那天，那天，嗯，怎么说。
正值秋季。
叶子枯黄，鸟雀枯黄。山也凋零，水也凋零。
是小狮子带回来春天。

天天一股脑地把背在背上的一堆有助于修炼的灵器法宝草药秘籍抖下来，字里行间活灵活现，神气极了：
你们观太寒酸了我都看不下去啊好不好！没办法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当然也要还你点什么啊，不然就太不讲义气了对不对啊？啊我就出去随便找了些东西……以本大爷的本事这些简直是手到擒来小意思啊！……所以也不用谢我！夸我就好了！赶紧赶紧——

要怎么形容这种心情？
是你让秋山染出万种颜色，是你让呼啸冷风化成春雨滋润，是你让将侵寒冬都沾上可亲的面目，是你让落灰云朵收罗宝霞，是你让北走飞燕唱出一首不知名的童谣。

小道士惊喜得，简直就像飞上天啦。
可他到底一声没吭，只是上前抱住了小狮子。
他不敢抱得太紧。

他隔着毛去摸小狮子身上大大小小的，纵纵横横的，新新旧旧的，数不清的伤，
又实在觉得，
太心疼了。